柴火是火

人是一种两栖动物,同时生活在物质和精神世界中。

莫比乌斯指环(AM/中篇/3)

楔子点这里

 

5.

军队安营扎寨。

这是片谷中的平地,到处都是沉积的灰色岩石和棕黄的土,盖乌斯在为数不多的几棵光秃秃的树边靠坐下来,取出行囊中的药草开始捣。几片叶被扔进碗底,碾碎成了绿色泥浆,梅林调转目光看向别的地方。

小王子说,人在难过的时候就会爱上落日。

而正是落日本身使他难过。

太阳是个火红的球,他的眼底有层水汽迷蒙,似乎是希望能托起那个球不沉下去,最终却只是把它慢慢浇熄。亚瑟正和骑士们敲定最后一些细节,他们站在夕阳晚景的金红幕布前,因为逆光只剩单薄的黑色剪影,像是生命燃烧的余烬。

梅林转过身,一直向前走到营地东南边缘,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直到落日把他的影子一直向前拖拽到了前方的峡谷里,他才默默走到崖边坐下。

一天眨眼间就要没了。

Merlin大概会在三点半左右托梦让亚瑟醒来,而在那之前他的王还需要一定时间睡眠,他们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该知足,能有这么一个机会再次见到亚瑟,再次和他说话,可他还是不满足,此刻的梅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自私贪婪得多。人们总在说珍惜时光,珍惜时光,是的,他知道了,但没人教会他怎样珍惜时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无法紧握在胸口,他感到了无能为力。


盖乌斯在看见高文的第一时间扔下了手中的草药走上前去。会议完毕,时逢开饭,梅林不在,但健谈的骑士自然免不了听说梅林早已回来。

“这怎么可能!”他握着空空的饭碗接住掉落的下巴,“明明——”

“高文,”盖乌斯在骑士说出更多之前打断,虽然他满心疑虑,但直觉和一处细节告诉老御医和他们一起来到这里的男孩是货真价实的梅林,他决定护着他——暂时,“梅林恰好发现了一条近道。”

其他骑士拍拍高文的肩膀,嬉笑着走开去取晚餐,而高文的眼神追逐他们而去,右手敲着左手中的木碗,“哦,好吧。”

“我能不能问一下你和梅林大概什么时候到的陨王谷?”

“大概快中午了吧,我们路上遇到了两次麻烦…”对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出来:“他找到他要找的了吗?”

盖乌斯点头。

高文立刻喜笑颜开,“太棒了,对了,你见到了梅林麻烦让他把我的剑还给我,不然我明天可就有正当理由不上战场啦…还有其他事吗盖乌斯?”他把头发向后甩,示意了一下篝火的方向,“我下午打了一只野鸡,再不去估计就只能嚼骨头了。”

盖乌斯无奈地一笑,随他去。

梅林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剑的事,他回屋的时候手里什么都没有,行囊中也并没有高文的剑……盖乌斯坐下来,把所有事又梳理了一遍。就是在那时,他忽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虽然年纪、学识与阅历已经教会盖乌斯不去轻易否定什么的存在,可那个念头实在太过不可思议,致使他不得不将那种近乎不可能的可能性搁置一旁。

但战争期间,谨慎些总是好的,也许他可以用一种魔药……盖乌斯朝自己储备药草的帐篷走去,经过武器库的时候稍一停顿,在确认“梅林”有歹意之前,或许他应该先替男孩为高文找一把剑。

 

梅林简直是个女孩,亚瑟提着一只野鸡腿走在军营中时想。

当梅林最先没在晚餐时出现,他非常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高文射了只野鸡回来,他们把它剥光了配上龙牙草烤,香味很快随风通报了整个军营。两只野鸡腿一只被骑士们公投给了他,另一只给了格温。他的王后非常大度地把有限的美味让给了即将上前线的战士们,大家猜拳,最后高文赢了那只鸡腿。

他最洒脱的骑士因此眉开眼笑,而亚瑟则再也忍不住不找他那个傻瓜男仆了。因为……没人在一旁给他的杯子添酒——对,就是这个原因。

至于为什么不在找梅林之前吃掉那根鸡腿,亚瑟一点也不清楚——好吧,也许他有一点清楚,他的意思是,他可绝不希望有人在嘀咕国王虐待仆人。他知道梅林很瘦,可今天的梅林看上去格外瘦,像是一千年(更可能是这两天)都没怎么吃饭似的。亚瑟通常是不会因为这种原因而对男仆表现出额外的关爱的,可出于蛮牙兽才知道的原因,他今天就是没法忽视关于梅林的一切。一根鸡腿换一个国王善待仆人的好名声,这简直太值得了,所以他堂堂一国之君才要提着一只鸡腿走在军营里找仆人——他真的不想让自己叫喊梅林的声音传到莫甘娜那里去。

他先试了几个主要的骑士和精英队伍的帐篷,猜测梅林或许会在那里。他本想进去简单粗暴地搜寻一番,结果他刚来到第一个帐篷掀开帘子探头进去便被站在门口的执勤小兵认真负责地通报了尊号大名,大家跑过来,以为他要做什么激励人心的演说。

哎,亚瑟的弱点从来不是演说,只是如果他手里拿的是王者之剑而不是一根烤得有点焦脆的鸡腿,他的演说效果一定会好上十倍。

哼,都是梅林的错。

进入第二顶帐篷前亚瑟学乖了,他摸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把鸡腿裹进去塞进锁子甲才掀开布帘进去,可梅林同样不在那里。

前两个选项试过之后,他没再犹豫,而是直接朝军营的东南边缘走去,他知道那边紧挨着山崖,而梅林如果又要哭唧唧地犯什么傻,一定会坐到那边去。

啧啧,英明神武的亚瑟王总是对的。

梅林没想到亚瑟会再来找他。行军途中大家都在放松,他的国王来找他或多或少都在意料之中,可亚瑟现在应该在军营另一侧准备战争或者吃晚饭才对。

而且亚瑟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的锁子甲里的确有块凸起?”梅林在暗下来的天色中眯起眼睛。

对方翻翻眼睛,一边从里面掏出一个东西一边低声诅咒了一句,“哦,该死,它掉出来了。”

梅林诧异地看着国王陛下从锁子甲内摸出了一根脚踝外露的鸡腿,“给,”往他手里一塞。

“我不记得标准军粮里有这个。”

“你记对了,”亚瑟在他身上抹了抹手上的油,“高文带来的。”

梅林突然有些担心,“高文回来了?”

“是。”

“…他有说从哪里回来吗?”梅林试探着问。

“没,”亚瑟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皱起脸,“我当然问了他,可他说他怕他说了我会生气,我猜他一定是和哪个妹子偷偷溜出去了,他告诉我差不多,我就没再追问,”说到这里他的国王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困惑的样子,“其他人好像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他们都跟我说不知道。”

这话听得梅林有些窘迫。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私下里常和兰斯洛特一起聊天。有那么一次,他的本意在于问兰斯洛特成为骑士之后的感受,可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他身上。那段对话作为他和兰斯洛特最后说过的话之一在他记忆里格外清晰。

“你或许不敢相信,梅林,但我们有两套骑士守则。”

两套?

“第一套是你知道的那个,保卫卡美洛特,忠诚,永不背弃那类,第二套是莱恩骑士最初制定,由其它人陆续补充的,”兰斯洛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亚瑟是国王,他是个特殊的骑士,他至今为止还不知道这事。”

另一套骑士守则有什么?

“有几条出于骑士的荣誉抱歉我也不能跟你说梅林,但大概是‘永不追同一个姑娘,’‘绝不在盾牌上用奶黄色,’‘绝不偷吃高文的苹果派’——是啊那条是高文自己写上去的,除了他我们每个人都违反过,”兰斯洛特说到这里笑起来,笑过之后,梅林知道他来到了重点。

“有几条是关于你的。”

什么?

“是啊,‘危险时要注意保护梅林,’‘如无必要尽可能不和梅林长时间单独活动,若有必要则最好不要让亚瑟知道。’”

这简直荒唐,骑士的第一要义是保护国王,我只是个仆人。

“也许本质是一样的。”

梅林不知道说什么,善解人意的兰斯洛特也转开话题,那部分谈话就此终止。

所以梅林明白今天高文的遮遮掩掩,但他也同时感激那荒唐的“第二套卡美洛特骑士守则”让他得以保持秘密。为了终止亚瑟的困惑,他掀开布料看着鸡腿,把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你吃完饭了?”

“我可不会饿着自己,梅林,”国王见男仆盯着鸡腿有些犹豫,进一步补充:“太多吃不完,扔掉浪费,我就带给你了。”

男仆没有动,盯着他,脸上的神情严肃起来,干脆地回答:“你在说谎。”

“我没有,”亚瑟心虚地反驳。

“你根本不是吃不完觉得浪费才给我的。”

“…胡说八道,”亚瑟吞咽了一下,觉得有些尴尬了。

男仆瘦巴巴的小脸现在看上去有点生气了,“你为什么不承认呢——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就是想让我给你试毒!”

亚瑟愣住,看着层层狡黠的笑意止不住地从对方眼里荡开,气得想立刻任命对方为宫廷小丑。他伸手要把梅林的脑袋按到一边,男仆缩身一躲,顺势低头在鸡腿上啃出一处浅浅的牙印,然后把剩下的部分递给了亚瑟。

“瞧,试过了,没毒。”

 

啃到一半的时候,亚瑟的腿因为盘坐而发麻,于是他伸开腿,荡在崖边。在这里坐了这么久,梅林第一次觉得这个地方不安全。

他不动声色地用手覆住身下岩石施了一个加固咒,一个石化咒和一个凝固咒。做完这一切后他心里才平静了些。天色已经几乎全暗了,身后的军营更多的火把和蜡烛烧起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得长长的一直躺进山崖底部的黑暗中,依稀可见。

亚瑟吃完鸡腿,指了指梅林影子脑袋的部位,将鸡骨头朝那个方向使劲一扔。

这种不能更加幼稚的做法让梅林无言以对,只能笑着叹气。

接着笑意逐渐消失,就只剩下了叹气。

梅林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口中溜出去的叹息已经连成了一曲悲孤调,是亚瑟先发现的。

“你不能总这样梅林,”亚瑟告诉他,“最近几年这简直都成了一种习惯,每当一个什么战斗出现,你就跑到一边一个人叹气,这是终身未婚的老头才会做的事。”

梅林不想再听一遍下午关于希望的那番论调。他壮着胆子不计后果仅凭冲动之下问出了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回不来的可能性。”

气氛凝滞了一秒。亚瑟埋下头,手够过来在他的衣袖上擦油,一下一下。

“……我当然想过。在伊斯梅尔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

“不,”梅林摇头,“不是那样,”他记得亚瑟那番话,关于今朝有酒今朝醉,但他想问的不是如何面对可能的死亡,而是如何去想那件事本身,以及…之后。他不知道怎样对亚瑟说出这个,但对方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我想过。”

亚瑟终于不再用他的衣服擦油,他合拢双手,开始一下一下搓着手掌,“但说实话,我没什么可想的。我没有什么亲人可以一直怀念我,格温的话我会让她坐上王座,她会很忙,大概没什么时间过度悲伤,我的人民会很快适应他们的新女王,骑士们会为我复仇,我想大概也就是这样。几年之后,仇报完,大家继续过日子,”他摸了一下鼻子,似乎有点无所谓,“都是这样,我父亲就是这样,这世界缺了谁也能运转。”

梅林随手摸了一块石头扔进崖底。天太黑了他已经看不到那条坠落的轨迹,只能听见乒乓几声响,他还没来得及分辨这声音究竟是原声还是回声,他就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梅林想他大概也就是被当作朋友划归为了“复仇的骑士”中的一员。除此之外,亚瑟的话让他感到心疼。他记得许多年前,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曾遇到一个能把盾上之蛇唤醒的骑士,亚瑟当时明知自己可能死去,却还是决定迎战。那个时候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情愿赴死,亚瑟给他的回答是“It's my duty。”那是亚瑟第一次真正触动到他,从此duty与destiny并肩而行,直到后来他也学会了duty这个词,他在莫德雷德重伤的床前对盖乌斯说“He grew up, and he learned the meaning of duty,”才间接导致了明天的结局。而亚瑟……亚瑟似乎从懂事不久就把死亡列为了duty的一部分,所以今天的他有着比其它战士更加从容的态度,从容得近乎冷漠。

梅林记得一位古希腊哲学家曾说:“只要有人还在提起你的名字,那就是你的永恒。”他有那么一刻真的想告诉亚瑟,你不会被遗忘,只要我活着就不会,会有一个人一直为你难过,会有一个人在意,在意到为你等了一千五百年,并且至今仍在等。

可最终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只能听亚瑟说下去。

“There’s something I want to say…”

梅林条件反射地闭上眼,花了几秒钟才明白自己不是那个绝望地抱着亚瑟的Merlin,战争还没开始,紧接着他就突然明白了亚瑟想说的:“照顾好格温?”

亚瑟下半句话卡在口中,他看到男仆转头向他确认,咽下了原本想说的话,转而笑起来,“不,我是想说我很高兴你没去摘草药,万一傻了吧唧搞错了什么害死了我的士兵会成为笑话的,想想吧,几年以后人们在泡酒馆的时候就会说‘嘿,亚瑟王输了战争,为什么?因为他的男仆错把蛇蝎草当成卡布卡拉花喂给了军队!’”

梅林忍不住要翻眼睛。

想了想,亚瑟又补了一句,“照顾好格温。”

 

§

他们回去的时候,蜂蜜酒已经空了两壶。圆桌骑士们围着火堆坐成一圈,像要兜住空气中残留的烤鸡味。

见到国王与男仆过来,几个人挪动身体凑得更近为两人腾出一块小小的空间。盘腿坐不下,梅林曲腿抱着膝盖坐在亚瑟身边,他们的胯骨偶尔轻轻蹭在一起。

聊天,调侃,后来他们玩起了游戏。

游戏自然又是高文先发起的,仅仅源于一句话。

“原来我一直觉得没个漂亮姐姐是种遗憾直到我遇见了亚瑟。”

于是游戏“直到我遇见了亚瑟”正式开始。骑士们嘻嘻哈哈,大着胆子开国王的玩笑。

“我一直以为国王不会喜欢半夜研读诗歌直到我遇到了亚瑟。”

“我一直以为看书是往脑袋里塞知识而不是往头发里灌菜汁直到我遇到了亚瑟。”

“我一直都觉得贵族差不多就等于混蛋直到我遇到了亚瑟。”

高文嘴里发出了嘘声,用胳膊肘捅捅珀西瓦尔,“伙计,别那么无趣,重说重说。”

珀西瓦尔绞尽脑汁地看着微笑的国王的方向,目光稍稍一偏就看到了梅林。“我一直以为国王都会自己穿衣服直到我遇到了亚瑟。”

一轮下来,大家都看着梅林,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要听他说什么。

梅林脑中也闪过很多念头,但只有一个始终浮在那里:我从没想过我会如此在意一个人直到我遇到了亚瑟。但这种话当然是说不出口的,只能再次让大家失望:“你们都替我说完了。”

骑士们不满,起哄让他重新说。

一直被玩弄的国王忍不住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停下,“嘿,我想你们的确已经说完了,梅林没什么可以说的,我倒是想表扬他一下。”

骑士们立刻安静下来。

“我从没想过世界上竟然有这么懒惰爱泡酒馆赌钱作弊偷我香肠没大没小老莫名失踪总把自己绊倒打扰我打猎还从不记得敲门的男仆直到我遇到了梅林…”

国王的话音还没落另一个就插进来。

“我从没想过一个国王竟然会把这样一个男仆栓死在身边十二年。”

男仆乔治弯腰为莱恩骑士的杯子斟酒,忽然发现大家都在看他,国王,懒男仆梅林和…其他人。天。乔治忽然意识到,他该不会是不小心把刚才那句话说出了口?!

天,他只是想想一下的。

“对——对不起,陛下!”他结结巴巴地开口,“我的,我是说,我不——”

高文骑士首先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是珀西瓦尔骑士和莱恩骑士,国王本人也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时,其他骑士明白他们也能笑了。

这一定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大的失误,乔治觉得难过极了,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他红着脸转过身,羞愧难当大步走开。

梅林笑得有点尴尬,用眼角偷瞥亚瑟,而意识到梅林余光的亚瑟收起笑容清清嗓子东张西望不说话也不看他。


亚瑟开最后一次会议的时候梅林选择了留在他身后,为此他不得不忍受每一句话都在提醒明天的到来,但他毕竟只剩下了这么一点时间。会开完之后,骑士们陆续离去,格温也还没回来,所以他放任自己在亚瑟停留的这个帐篷中多待了那么一会儿。

亚瑟开始练习他明天早晨的讲稿,尽管这时他还不知道他要在那之前好几个小时就讲给战士们听。

讲稿的内容有许多和从前的大同小异——在当了几年国王、总与那个阴魂不散的莫甘娜和她召集的各路人马抗争之后,大致内容很难有多少创新。

最初亚瑟还是王子,乌瑟尚且健在的那些日子,他们也曾有很多次,只有两人在屋子里,亚瑟把他当成全部国民和军队,对他一个人练习。他的王并不是不能出口成章,只是大多数时候这样更稳妥,虽然也经常出现另一种情况:完全抛开已经写好练习过的讲稿,即兴发挥。那种时候梅林就成了那个唯一知道这一替换秘密的人。这曾让他悄悄得意了很久。他暗自高兴,又憋着谁也不能说,那种感觉现在想起来都是又甜又苦。梅林对回忆中的梅林笑笑,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那种心境。

当亚瑟练完第三遍,基本准备完善时,梅林终于忍不住要出声对他说点什么。

“你只是把之前的那些改了改罢了,”他调侃亚瑟。

让他惊讶的是,亚瑟难得只是宽容地笑笑,来到床边坐下。

“我觉得有点紧张,梅林,”他的国王非常坦诚地对他说,一天以来头一次,他在亚瑟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点被压抑的无助。

“你会做得很——”

“不,”亚瑟摇头,“不,我不想要什么安慰,”国王倾身向前,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垂着金色的头颅,“我感觉像是回到了我第一次演说的时候。”

梅林努力回忆亚瑟的第一次演说,思绪沿着时间线拼命往回飞奔,搜寻着乌瑟在世大权却已交付儿子的那段时间里任何需要亚瑟站出来说点什么的时机——如果那个第一次不是发生在梅林出现在卡美洛特之前。

“…我感觉像是回到了伊尔多。”

梅林傻在了那里。对于一个一千五百多岁、生活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头儿来说,这简直是极其罕见的。

“伊尔多?”

“是啊,那是我第一次演说——我以前没告诉过你?”

梅林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从没想过亚瑟的第一次演说会在伊尔多,远在他掌权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那个小屋竟然在他的国王的生命中扮演了那么重要的一个角色。在经历了更多更凶险的战役,随千军万马上过战场征战四方之后,那个边境小村落的小茅屋里对着二十几个扛着锄头的农夫和举着扫把的农妇的几句话竟然是名扬千古的亚瑟王的第一次演说。

他想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个信息。

亚瑟在他身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话题稍稍偏离:“你很想回去看看吧?”

是,他很想。事实上,Merlin在两天后就会回去。Merlin在送走小船之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伊尔多,只是在去到那里之前,Merlin还不明白那里也帮不了他。

“…是,可总走不开。”

他的王转头看他,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时间总会有的。”

 

盖乌斯为每位骑士都做了一份药剂,声称这可以帮助肌肉安眠之后达到最好的状态,老御医在睡前将药剂分发下去,让梅林吃惊的是,他也有一份。

“你也需要好好休息,”盖乌斯告诉他。

虽然这与以往相比有些反常,可大战在即,却又合乎情理。梅林并没有多想,他对老人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拔开塞子一饮而尽。可盖乌斯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呛到他:“我想你在来的路上大概忘了带高文的剑,所以我找了另外一把给他。”

那个时候梅林才隐约记起当年高文在离开之前似乎的确把自己的剑给了他。

“……我忘记了,”这是他能给出的唯一解释。

盖乌斯盯着梅林看了一会儿。虽然梅林的年龄和经验早已远远超过老人,可此刻面对盖乌斯,他又变成了那个为谎言而心虚的男孩。他手足无措地承受着盖乌斯的目光,觉得有一个世纪般漫长。盖乌斯最终理解地点头离开时,梅林如释重负却心有余悸。他觉得老人似乎还有什么没告诉他,可又并没有充足的时间进行什么挖掘,盖乌斯离开后,格温散步回来,开始催促亚瑟睡觉。

“你需要好好休息。”

她说得合情合理又温柔无比,亚瑟没有任何理由或欲望拒绝他的妻子。梅林站在帐篷边看着亚瑟走到篝火前与骑士们一一道晚,然后一头钻进格温给他掀开的篷帘。篷帘放下,将他隔绝在外面。

亚瑟并不知道男仆会在明天他醒来时不知所踪。他会在梦里见到Merlin,因为梦里的Merlin醒来,在战场上见到老Merlin,在战后听Merlin坦白。他们还将有两天时间相处,但我和你已经走到了尽头。你不会意识到这是尽头,因为我只是你的两个梅林之一,而你是我此刻唯一的所有。

梅林想隔着这道帘子最后陪陪他的国王,但他又不希望引来任何巡逻的士兵探寻的目光,于是他绕到帐篷更为隐蔽的后方,原地坐下。从此刻开始,他听到的每一个音节都能可能成为他日后咀嚼品味几年的回忆。

一声愉快的、女人的惊叫。

亚瑟该是抱着格温上了床。

一阵床架轻微的咯吱作响。

先开口的是亚瑟:“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如果我回不来…”

照顾好卡美洛特,照顾好你自己,梅林在心里提前替他说完。

格温的声音响起:“照顾好卡美洛特和我自己?”

亚瑟这里应该是点了点头,露出一脸因为不得不提起这个话题而为难的样子,“是,还有…

“照顾好梅林?”

帐篷内外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甚至梅林的内心也经历了短暂的空白。当亚瑟的下一个音节出口,悲喜交织成一张大网将他覆在其下呼吸不畅,他第一次觉得格温似乎比他更了解亚瑟。

“…是。”

“你知道我会的。”

似乎是担心格温嫌麻烦,亚瑟又说:“你不用做太多事……”

是的,不用,因为我不会回去。

“……我跟高文也说过。”

什么?

“梅林的家在伊尔多,这些年我们和很多地方缔结了很多条约,土地割了又并,但那块地方始终不属于卡美洛特,所以即使卡美洛特甚至阿尔比恩沦陷了,也不会有人追到那里。对其他人来说,梅林毕竟只是个仆人。高文会带着梅林和盖乌斯去那里,只是如果我死了而卡美洛特没事,”笑一声,“当然,我估计这种可能性不是很大,那就只能拜托你偶尔看一下那个傻瓜了,给他找个新职位,宫廷小丑什么的,他会乐意的。你没见过梅林杂耍,他耍得还真挺不错…”欢乐的语气淡下去,“他的母亲和盖乌斯…哦,毕竟年纪大了。”

梅林闭上眼。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人要求他对此作出什么反应。但…他想对亚瑟说抱歉。某部分已经被遗忘的记忆涌回来,那次他和亚瑟吵了架。说是吵架,男仆也是不敢跟国王明着吵的。整整两天他喂了亚瑟一模一样的食物,并一直用“乔治男仆”的态度和他进行不得不进行的日常交流。仅仅因为亚瑟西扩,却只差一英里就将国土覆住了伊尔多。

一英里,谈判时动动嘴皮就到了。

梅林以为国王忘记了伊尔多在那里,又在想起之后懒于再修正重整。亚瑟给了他一些借口,“那是个小地方,”“边境小城,”“没人会去攻占,”“如果有人去,大不了咱们再单独去一次?”

他们最终当然还是和好了,但这或多或少成为了梅林心中一个结,所以当他的母亲胡尼斯再次来卡美洛特看他时,他甚至赌着气大着胆子自作主张翘掉了半天工作陪她。

亚瑟什么也没说,也没威胁要炒掉他。

他曾以为那是些微愧疚在作祟。

可原来那只不过是最平常的理解和包容,像他一直给予他的那样。原来他一直在为他谋划着后路。梅林不明白过去的梅林怎么会怀疑亚瑟忘了伊尔多,难道他不是已经无数次用经验说明了卡美洛特国王陛下的遗言是“放了我的男仆”吗?他咬住嘴唇,一个小时前的那场对话忽然有了另一层意义。

“你很想回去看看吧?”

“…是,可总走不开。”

亚瑟伸手拍他的肩膀,“时间总会有的,”他说,“时间总会有的。”

梅林伸出手,握住曾被亚瑟拍过的肩膀,闭上眼睛的瞬间觉得有什么液体沾湿了睫毛。

格温还在问:“梅林知道你的安排吗?”

一声夸张的尖笑,“得了,那个傻子我什么都不说自己就整天眼泪汪汪了怎么可能跟他讲这个,如果我死了,可千万别让那个笨嘴笨舌的家伙写我的墓志铭…”

衣服悉碎的声音,似乎亚瑟把格温搂到了怀里。梅林将头轻轻靠在帐篷帆布上,摸着布料落地处的皱褶。

“…我很抱歉,”亚瑟继续说,“没法对你做出同样的安排,对方不可能放过王后。”

“我理解。”

她的声音平静而温柔,母亲一般。

“睡吧亚瑟,该睡了。”

帐篷里的烛火被吹灭。

他连声音也没有了。


梅林想过要走,可他无处可去。他想过溜进帐篷再偷偷看两眼亚瑟,又担心黑暗中自己会笨手笨脚打搅他的睡眠。

即使躲在这个死角,隔着两层帐篷,他也能感到外面的人也都一一去睡了。光线暗下去,山谷中只有偶尔巡逻的脚步声在回响。

他固执地坐在帐篷外,想着也许能听到亚瑟的一两声好笑的猪似的呼噜,掀开的布帘却一下子飞到了他的脸上。

“哦——”

梅林听到了声音,抬头,他一天之内重又翻过那些山脉与海洋、玫瑰与湖泊,难以置信于上天的仁慈。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怎么在这里?!”他的国王顾及帐篷内的人压低声音吼他,“你怎么没去睡觉?”

“你也起来了。”

“…我睡不着。”

“我也是。”

国王犹豫着在他旁边坐下,“你不会一直在这里?”

梅林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刚过来一小会儿。”

“真的?”

在他给出回答之前,他的国王就选择了聪明的做法自己验证。他将一只手伸过来,用手背试探着碰碰梅林的手心。山里昼夜温差大,梅林猜想自己的手一定是冰的,因为亚瑟的手碰起来滚烫。

“你得回盖乌斯的帐篷里去。”

他咬住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亚瑟允许他留在这里,可他的沉默却奇怪地成为了最有力的说服。他感觉到亚瑟在犹豫,还在犹豫,他不知道对方在犹豫什么,直到他的两只手被旁边的人拉到怀里藏起来。

他不能够更惊讶,脉搏在一瞬间暴露了心跳。那双常年握剑的手覆着浅浅一层薄茧,Merlin常年做活的手也覆着浅浅一层薄茧。此刻亚瑟的手将他的不断翻来覆去反复揉捏,薄茧擦着薄茧,如同两只还未破茧就已经等不及要重逢的蝴蝶在壳子里挣扎着相见。手心的生命线与命运线无数次相交重叠,直到这双被搓得有些麻、却已经不再冷的手被稍稍释放出掌心透气,梅林才感到自己的脸也早热了。

梅林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干脆什么都不要管了,就这样扔下一切带着这个亚瑟走了算了,什么战争什么莫甘娜,什么历史什么另一个梅林,全都不管了。但这个梅林——老梅林,很快恢复了理智。

“有时候,总要为更多人考虑,”他说出声说服自己。

亚瑟不明所以,还是附和:“是的。”

外面走过一支巡逻队伍,这个角落亮起又暗下,队伍离开后梅林抬头,发现虽然夜幕因为薄云而更暗,可还是有几只星星钻出了头。

“德鲁伊人相信命运早就写就隐藏在了星星里,”他告诉亚瑟,换来了一声嗤笑。

对了,他这时候依然相信魔法是邪恶的。

“没有什么是一定的梅林,命运总是可以改的。”

可以改吗?

“听着,梅林,停止你那些可笑的胡思乱想,你今天比任何时候都要像个姑娘了。我有一个任务要给你:明天你就和格温待在后方帮她治疗伤员,顺便保护她。你还是有剑法的是不是?虽然你的剑法学了这么多年——还是跟着我这个五大国最棒的家伙学的,我也不得不说你拿剑简直像姑娘捏着根绣花针……哎,你就和格温待在这里,老老实实的。向我保证,梅林。”

“我保证,”他随口说完,忽然间愣住。

一千五百年前,亚瑟受伤刚刚清醒时,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去了哪里。不是咱们赢了吗或者是发生了什么事,不是那个最最经典的我在哪里,不是告诉他莫德雷德捅了我也不是喊痛,当然也不是你是谁,梅林的背影简直像让他辨认鸡腿和布丁一样简单,那时候亚瑟问的是:你去了哪里。

Merlin从来都是从林子里摘草药,这点亚瑟是最清楚的。那个草药的借口亚瑟从没相信过,这是一种可能,而另一种…或许他当初在问Merlin梅林去了哪里,他为什么没有和王后在一起,为什么一大清早就不知所踪。

或许他此刻的所作所为已经影响到了他自己的历史。

这个想法让梅林觉得恐惧。

 

亚瑟睡着了。

他当然不是自愿睡着的,梅林怀疑是否真的有人能在这种温度下睡着。他不希望自己的存在剥夺亚瑟的睡眠,可施咒让他睡了以后又不舍得把他立即送回身后温暖的帐篷。梅林犹豫了好半天,才大着胆子做了个他也许会后悔的决定:他变出了曾为芙瑞雅变的、能飘在半空中的小火苗来为他的国王取暖。

烛光将亚瑟的头发闪耀成了巨龙的宝库,发丝下藏匿的是成堆的金币与红宝石,贪得无厌的法师忍不住要伸手插入那些发丝里寻宝,那些无价之宝一次次被他抓在手心,又一次次从指缝中流失。他在这徒劳无功的淘金之旅上又走了一会儿,然后手指退出来,把工作交给脸颊。可脸颊蹭着金发他还不知足。他抱住亚瑟,连同两只胳膊一起,又不敢用太大力气,只能虚虚地环着,张开嘴呼吸减小声音像水里的鱼。

黎明在天际线处等待,过往在身后飞奔追逐,千百年来日日夜夜对他纠缠不休的纷杂感情在这双重挤压下终于拥有了实体,就提炼浓缩成那么一滴,挣脱眼角滑落。

有些眼泪是有魔力的,安徒生在自传中就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年少的安徒生曾遇见一个问他要两镑月租的女房东,可当时的安徒生一个月最多只能支付三十二先令。女房东离开后,极度悲伤使安徒生哭起来,这时他看到了一幅女房东已故丈夫的画像,安徒生孩子气地走过去,把自己的眼泪抹在画布上那位丈夫的眼睛上,觉得那个无知无觉的逝者一定会感觉到他的悲伤。而女房东后来的确妥协于三十二先令。

梅林并没有意识到他那滴眼泪在离开脸颊后啪嗒溅落到亚瑟的嘴唇上开出一朵小水花,也没有意识到水花的主体部分如同春回大地时消融的冰雪般蜿蜒着滋润了亚瑟唇上的干涸河谷,拖出一道银河流进了他的唇间。当那滴解药在亚瑟口中被分解重新发散出带咸味的苦涩,梅林察觉到怀中的人动了一下,然后在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亚瑟睁开了眼。

尽管亚瑟依然睡得迷迷糊糊,但很明显他已经看见了那些漂浮在空中的、无蜡自燃的火光。

梅林这次是彻底慌了。他的魔法暴露了——提前,中间还隔了一个要命的战争。天,他完了。Merlin该怎么应付这一切!也许他该用道遗忘咒——是的……是的!在亚瑟开始惊恐地大喊大叫从他怀里跳出来之前…

可怀中的人并没有动。

而亚瑟的眼睛的确是睁着的。

也许他还在消化这一信息……可亚瑟的眼神却要比一般人迷茫——梅林忽然懂了,有一次深夜,他溜进卡美洛特图书馆,那个他忘了名字的图书管理员突然醒来,他让烛台和羽毛笔漂浮在空中让管理员以为那是梦境…

这应该就是此时,亚瑟的情绪。

亚瑟应该以为,他在一个梦里。

在梅林进一步乱想或行动前,他的国王,他的亚瑟,偏过头将唇贴上了他的。

亚瑟睡蒙了,他一下子也蒙了。

他只尝到亚瑟在把他那滴眼泪还给他,原本的苦涩凉拌着咸香,又新掺进了国王晒久了阳光而酿出的温暖蜜汁。

他只嗅到洋流上方冬夏季风轮流主宰,鼻息夹卷对方生气,不甘落后地浮在半空柔和交媾。

他只听到时光在耳畔呼啸而过,宇宙顷刻间解构又重组,膨胀又收缩,直到回归大爆炸之前的那个奇点——他们唇间相碰的那一点。

他只看到一位不老不死的旅者,万水千山踏遍,星移斗转历经,才终于将世间曾有过的全部美好的、光明的事物收集到了一起,连那些最可怕、最黑暗的事物当中的丝缕秋毫也绝不放过,硬要用绣针细细地挑出来加入收藏,又将未来所有的欢欣与明快提前透支干净,再用最无痕的线和最无味的胶拼成一份厚礼,跪着献给他。

梅林从未接受过这样的恩典,几乎是立刻明白这样的奇迹他一生只能领受一次。

或者一瞬。

在亚瑟真正醒来之前,他只有一条路可走:梅林再次用了那个昏睡咒。眼睑闭合,蜜汁饮弹,高潮跌落,奇点湮灭,厚礼被收回时,一切终了。

梅林始终不能从那个吻中全身而退,也不敢再作停留。他打横抱起熟睡的亚瑟,将他放回帐篷中的床榻上、格温身边。纵然那个吻有一千个清醒时分不敢说出口的涵义,那些涵义也终归只能留在梦境时分。

梅林撑起布帘,离开帐篷前最后向床边看一眼。

亚瑟身体躺平,脑袋却歪向他离开的方向,一只眼藏进凹陷的鹅毛软枕。格温翻身靠过来,把手搭上她丈夫的前胸。

梅林冲床上的人影露出最后一个微笑,俯身钻出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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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

1一个吻逼死伤姑娘,一个吻逼死伤姑娘,一个吻逼死伤姑娘。重要事情说三遍。
本更剩余部分写完很久了,但吻的部分改改改还是写得不够好,虽然现在也不完全满意,可我目前实在不想再磨下去了,以后有更好的主意再动刀好啦。另外梅子不是我说你可人家睡觉的时候就该老实点嘛像你这样玩洋娃娃一样动手动脚还默认阿瑟不会被你折腾醒啧啧啧报应来了吧来了吧

2另外阿瑟开始ooc,私以为原剧里的阿瑟是不会情商高到专门帮小梅安排后路的,但是咳咳,如果完全按照剧里阿瑟的情商和小龙虾特性来估计很多同人就写不成了。

3最近接触了一些很牛气的人之后真的深深意识到了自己多弱,只能收拾一下自我嫌弃的心情更加努力吧【←输入法真懂我之:我一输入“吧”自动出现“唧哥哥”><】

4本文到此没有完结,现在发了不到一半

 

5我最近三次元生活遇到了点大问题,争取多更,不弃。

 

祝看文的你十一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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