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是火

人是一种两栖动物,同时生活在物质和精神世界中。

莫比乌斯指环(AM/中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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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林不得不第二次离开亚瑟是为了给他准备午餐。
       
       自从他从王子的男仆直升为了国王的男仆(“嚯!好高的荣升!”高文曾跟他开玩笑),他并不再需要为亚瑟做饭。他承包了很多更核心的任务(包含但不限于为国王陛下写演讲稿,处理某些简单的民间事务,安排国王每日日程,参与准备国事访问),也因此从很多“男仆基本义务”中被解放出来,其中就包括准备餐饭。

       它们会由卡美洛特的厨娘做好,而他需要做的仅仅是端过去。

       梅林在是否亲自为亚瑟准备午餐这件事上踌躇了好一会儿。他想为亚瑟再做些什么吃,但这意味着他又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得不离开他。这个决定貌似平常,但选起来却如同当初是否要救莫德雷德一样让他感到两难。

       最终他选择了后者。

       他不只想要快速完成这顿饭,他还多少想做得好些。梅林承认他的厨艺已经所剩无几,可…哎,厨娘听到他的大包大揽总是很高兴。从那个手艺差得要命的老厨娘手里接过为国王(连带王后)准备午餐的任务也是有风险改变宏观历史的,梅林看到厨娘喜笑颜开的脸时想,厨娘因省下了为国王和王后准备食物的时间而做了一个派给临行的士兵,士兵们有派同享有难同当后一起结伴去了天堂而不是战场,而那些家伙又不凑巧来自某支精英队伍…梅林对不明所以的厨娘露出笑容,在对方来得及质询他为何笑之前就赶紧开溜。他现在真的觉得年轻了,也乐观了些,他还有几乎一天的时间与亚瑟相处呢。

       梅林先是抱着一点小小的侥幸心理查看了Merlin是否在昨天腌制了亚瑟最喜欢的那款香草烤鸡(梅林啊,他是真的不记得了),在失望而归后不得已敲定了另外一张更加快速的菜谱。

       除了每餐必备的香肠、鸡肉、蜂蜜面包和新鲜果蔬,他多做了一个鸡肉卷心菜汤。这道菜是他十九世纪从法国学来,算作一个小小惊喜,原版应该是鹅肉,但他真的舍不得再花时间去找一只活鹅回来处理,姑且就以鸡肉凑数。他尽量快地将卷心菜切成平行而均匀的细条,煮香以后先盛了些卷心菜和鸡肉到碗里,再浇上汤,确保固液搭配在了一个最舒服的比例,这也在碗的中央堆成了一个锥形山包。他盯着那个阿瓦隆湖心岛状的卷心菜鸡肉堆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烦,用勺子把它狠狠压低到了汤面以下后才捧起碗放到托盘上,之后他又往汤上放了些他刚磨好的奶酪碎。最后他拿起木勺在汤锅里胡乱一搅火速为格温盛一碗出来。

       这种种幼稚的做法简直属于某个玻璃心的姑娘,可他还是这样做了,这样做让他觉得幸福,而对于一个只有不满二十四小时重逢的人来说,幸福是件奢侈的事。

§

       梅林回到516年遇到的第二个意外是格温给的(第一个来自提前在楼道里撞到他的亚瑟)。他本以为格温今天会像每天一样和亚瑟一起吃午餐,所以当他端着一份双人餐的重托盘进入房间却只发现了亚瑟一个人时,他以为格温只是有事耽误了。他倾身在桌子上安排好一切,直起身时亚瑟的命令吓得他几乎跳起来或者跌坐在地。

       “坐下一起吃梅林。”

       梅林以为他听错了。

       他肯定是听错了,他还以为亚瑟刚刚叫他坐下一起吃。

       亚瑟抬起眼睛,“格温有些其他事需要处理,她说她会在外面随便吃点,”他看到他的王皱眉露出些微愧疚的表情,“应该是我去的,她说想为我分担——坐下梅林,快吃别浪费,汤要凉了。”

       于是小男仆呆愣着顺从地拉开椅子,直到坐下后依然觉得恍惚。他将勺子浸进汤碗在绿色的湖泊中压出一个漩涡,汤汁立刻咕嘟灌进去填满勺子。他觉得心满意足,笑着吃着那份胡乱盛给格温、并没有加奶酪碎的汤,为自己承受这点小小的因果报应而感到极大的快乐。

       “你以前从没做过这个汤。”

       他抬起头:“…我新学的,”低下头再喝两勺,余光瞅瞅亚瑟,但是亚瑟没有了下文,他忍不住要装作不经意地问他:“怎么样?”

       “嗯…就那样吧。”

       他在心里笑出来,这等于亚瑟的“还不错。”而如果真的不好吃,亚瑟反而会说“还不错。”

       来到卡美洛特之前,梅林的厨艺水平是非常一般的,最开始他陪王子出去打猎时,王子甚至养成了让他给两人带些食物的习惯,当他们开始接受更重要的任务出行得更远,梅林才不得不被迫开始真正钻研厨艺。他学会了很多事,比如在出门前的粮食中装上那些体型小、黑点多的土豆,它们更易烹煮;比如晾干的龙牙草最不易发霉,搭配新猎的野味会释放出最诱人的香味;他也学会了通过辨认叶子和根茎判断植物的属性:哪些可以吃,哪些不能,后来又进一步了解了哪些味道好哪些能提供最多的能量。出门在外并不总能碰上好天气,有时阴霾的天空只能逼迫他们用饥饿感来计量时间,于是更要确保规律定量的饮食。

       梅林将头抬得更高些,将亚瑟身体位于桌面以上的部分都悄悄收进余光中。他看着菜汤从那个菜头的嘴角流下来,忍不住伸手帮他抹去。

       亚瑟眼底泛起微微的惊讶,但惊讶过后又冲他傻傻一笑。

       “Thank you.”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咬住嘴唇,在桌面下攥起拳头将指尖那滴汤汁抹匀在手心。


4.

       军队在下午三点出发。

       亚瑟给了他一小会儿假期让他回屋收拾东西。梅林沿着早上的路线原路返回,这次他选择右拐,回到了他和盖乌斯的小屋。

       木门半掩,像是一直在等他回来。

       他从没跟盖乌斯说过再见。当年盖乌斯给了他一个拥抱,告诉他会做他最喜欢的食物等他回来,梅林当时就觉得,盖乌斯一定是预感他再也不会回去才会那么说。这里承载了他太多的回忆,他不能回来,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仅仅听别人提起也会让他感到窒息。亚瑟离开的第二天,他回到了伊尔多,然而半天之后他就发现即使亚瑟只跟他去过一次,那唯一的一次记忆也从村落的每一个拐角走出与他迎面相撞。一天后,他母亲带他离开了伊尔多,他们隐居山野,直到她逝世他才出来。也是在那时他才得知宫廷御医已在两年前去世。

       梅林承认,那段时间他充满了歉意。

       可若重新来过,他大概还会做一样的选择。那时的他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承受安慰,除非有人能把他的亚瑟、活生生的亚瑟还到他面前,否则没有任何事任何人任何话不会成为一把慢慢锯开他的钝刀。

       然后梅林意识到,或许此次回来,他不仅仅可以见到亚瑟,还能弥补他和御医之间的遗憾。这绝不是说他会舍得从和亚瑟相处的时间内抠出几分钟,但在那个人离开以后他可以回到卡美洛特看看盖乌斯,短暂地,哪怕只是说一声再见。

       他推开那扇门。

       老御医转身看到他,两只眼睛瞪到一样大。

       “你回来了?”

       “…是,”他装出一副喜悦的样子,“我的魔法找回来了。”

       “我以为来回陨王谷需要一天……?”

       “基哈拉载了我一程,”他对盖乌斯笑着解释。

       “那条龙?它载你飞回来的?”

       梅林点头。

       “就在刚才?”

       梅林有点不明白这反复的疑问来自何处,“就在刚才,”他肯定地回答。话音一落他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盖乌斯的脸上满是疑窦,甚至生出了些警惕,但他很快说服自己那只是他的多心,因为盖乌斯很快放下手中叠了一半的毛毯,大步走过房间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被人这样抱住了。梅林觉得心里暖呼呼,某处的小灯滋啦一声亮起来。

       “你还没来得及吃饭吧?”

       他犹豫了一下,回来得太快已经显得足够奇怪,想着亚瑟应该不会满天下宣扬他和男仆吃了饭,他给了盖乌斯一个否定的答案:“嗯,我都要饿死了。”

       “哦,”老人退后一步摇头看他,他几乎要忘了盖乌斯只有这么矮,“太糟了,”老人继续说,“我以为你会直接从陨王谷过去——不过我想我的确能给你弄点午餐剩下的鸡肉。”

       梅林露出他所能做到的最快活、最感激的笑,“太谢谢你了盖乌斯,”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真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在盖乌斯准备食物的过程中,梅林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然后用魔法收拾了一下屋子,还简单清洁了一下那几个最让他头疼的水蛭罐。

       他很抱歉不能一直陪在老御医身边,但他希望他能多少为盖乌斯做些什么,而这是现在为止他能做的全部了。

 

§

 

       上午以来的运气太过好,以至于梅林几乎忘记了他是个被命运诅咒的人。

       格温送了他一个和亚瑟吃午餐的机会,可现在她张开手来要补偿了:格温要与亚瑟一同出征,他不得已只能把亚瑟身边那个原本属于他的位置拱手让人。他牵着马退后与盖乌斯并肩骑的时候觉得委屈。骑到剑栏要好几个小时,如果他可以选择,他宁愿不和亚瑟吃午餐也要骑在他身边。

       那些在山野间并肩骑行的日子可是他们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他有两个亚瑟,住在城堡里的那个生活根本不能自理。作为一个麻瓜,梅林的名字是亚瑟唯一会的万能咒语,只要念出(有时也需要很大声、很用力地吼)这个咒语,他就会心想事成。

       梅林!嗯,衣服穿好了。

       梅林!嘿,杯子添满了。

       梅林!哈,有人坐旁边陪着训练了。

       可是一旦到了这些林子中间,睡在了泥土和石头上,另一个亚瑟就会苏醒。

       卡美洛特那些华服荣装的老臣或许会命丧王城周边的浅林,但一个一无所有的猎户却可以凭一副弓箭在这些树木间生活一辈子。前者在这里觉得草木皆兵,异常孤独,而对于后者,周身的一切都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宝库,因为老臣看到的他能看懂:常青藤叶子的颜色深浅指出南北,茅草叶茎处沁出的汁液预报着阴雨,动物的各式巢穴与蹄印深浅引向食物和水源——森林时时在讲述,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始终处于清醒与迷失之间,关键在于他是否愿意去听。

       这些都是他的亚瑟教给他的。

       在这些林子中间,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几乎聊完了关于彼此的每一件事,甚至包括周边信息。比如亚瑟会告诉梅林乌瑟爱上了一首歌并且总在以为周围没人时哼起来,比如梅林会告诉亚瑟某晚盖乌斯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修剪了大半夜的头发。当然,还有那种无穷无尽的毫无内容可言的调侃打趣。

       在很多梅林至今也没有看到任何必要性的巡逻任务(“为什么国王要亲自去那种没人烟的鬼地方巡逻?”“哈,这你就不懂啦梅林,因为那种地方事故高发”)中,他们常常两个人连着几天只能碰到大小各异的鸟,然后梅林的名字就变成了亚瑟的无声咒。一个挠腮的小动作,一个挑眉的微表情,梅林就会明白亚瑟想要吃的想要喝的还是想要他过去。那些时候他们的默契总会被放到最大。

       所以,此时此刻,骑在亚瑟旁边的格温后面的大法师不高兴。

       有人跟他说过,马是种忠实有灵性的动物。

       不知他胯下的黑马究竟是习惯了与亚瑟的棕马并肩,还是根本就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总是脖颈一个劲儿地往前挺,像一只愚蠢的、脖子上系了绳子而无法吃鱼的鸬鹚在不停地尝试吞咽这个动作。梅林绷着脸一言不发,一次次勒紧缰绳将它往后拽。

       但马匹带给他的困扰远不止于此。

       他很久没骑过马了。终于找到了马匹颠簸的节奏,却又很快遗失了它,腰是酸的,腿是软的,骑到后来大腿内侧发麻,等他们在大概两点半(他粗略估计)第一次休息时,他几乎迈不动腿自己下马。

       当亚瑟利索地翻身下来,将格温抱下马,又转头调侃他是否需要帮忙,梅林几乎想叫好的。

       他当然不会真的那么说。

       “傻蛋。”

§


       他们途中一共休息了两次。

       第一次休息虽然只有大概二十分钟,但他却像得到了一颗廉价却甜蜜的水果硬糖。

       格温依然占据了亚瑟的大部分时间,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主动陪亚瑟出生入死前往战场——不是恰好遇见,也不是当双面间谍,而是举手报名。她对路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亚瑟当然也一一耐心为她讲解,比如他们怎样分配岗哨,如何挑选驻军位置,怎样找到安全足够的水源等等。梅林坐在一边,他不知道该如何插话,只能安慰自己仅仅听着亚瑟说话也挺好。他看着眉飞色舞双手不停比划的菜头国王,假装他才刚刚成为男仆,而亚瑟在跟他讲。

       格温随着讲解不停地笑,虽然梅林完全看不到任何可笑的地方。

       “你知道,”格温在亚瑟声情并茂地讲完那次他们在塞巴斯是如今用几根桦树枝条捉住了一整只野猪之后说,“你去当个农夫实在太可惜了。”
       
       梅林坐得直了一些,他从不知道亚瑟曾想去当农夫,他以为他知道亚瑟的每件事,“你曾想去当农夫?”

       亚瑟愣了一下,“是,”他疑惑地看向格温,“可是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跟你讲过?”他及时把下一句“如果我都没跟梅林说过”咽回了肚子里。

       格温怜爱地看了他一眼,“咱们第一次约会。”

       “哦……”亚瑟将这个音调无限拖长,同时看向梅林的方向对他挤挤眼。

       梅林知道亚瑟想要他提示,可他怎么可能想起来,他无辜地睁大眼,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格温也明白。

       “那次咱们一起去野餐记得吗?”她耐心地讲,“还是梅林替咱们安排的呢。”

       亚瑟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在格温不注意时却又给了梅林一个“你赶紧帮我想”的眼神。

       梅林完全不记得。他甚至有点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坐在这里听格温讲她和亚瑟的第一次约会,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坦白讲他一点都不感兴趣。

       可亚瑟当农夫这件事他真的有点好奇,于是他耐心听下去。

       “当然啦,虽然后来你父亲发现了还差点处死了我,但在那之前还是很美好的,”格温转向亚瑟,声音流露出那种回忆往事时才会出现的深情和怀念,“咱们在聊天,你告诉我你很爱卡美洛特,但有时会幻想离开,你说你梦想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一个你可以只做你自己的地方,你说你想当个农夫——还会带上梅林和你一起…”

       格温接下来似乎又说了点别的什么,可梅林什么也听不见,他耳边轰隆一声,像是世界都凑到他耳侧爆破崩塌。

       等他的脑中终于不再反复回响那最后一句话,他看向了亚瑟。也许格温记错了。

       可亚瑟的眼神告诉他格温没有。他的国王举起双手摆出一个自我申辩的姿势,眼神找到了他:“我只是想带上梅林好让他干所有的活儿。”

       “是啊,可你都没说要带上我。”

       格温站起来,在亚瑟面前佯怒着插腰,切断了亚瑟看向他的目光。

       梅林终于想起了那次事件。那是他第一次尝试衰老咒,也是亚瑟少数几次见到他老了的时候之一。他隐约记得那时候亚瑟认出了他……的眼睛,那是那个衰老的梅林身上亚瑟唯一认出的部分,因为无论他的体貌如何,那装躯体内盛着的还是那个年轻的灵魂。而如今这双眼睛大概也会是他身上亚瑟认不出来的惟一一部分吧。虽然他的容貌还是三十岁的摸样,可他的眼睛已经看过了一千五百年的人世沧桑,那种眼底溢出来的、总是遮不住的忧伤也会混杂在此刻的欢愉里共同流出,填满亚瑟王那个空洞的、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欢愉多些。

       我曾是你梦想的一部分。

       梅林为这个新发现笑起来。

       而对他来说,亚瑟是他全部的梦想。

是的,他曾想要过许多东西。最初他想知道自己的魔法因何而生,想知道他生命存在的意义,他期盼魔法的回归,想让亚瑟看到真正的自己。等亚瑟将以上所有梦想都直接间接地大包大揽一一解决,就毫不客气地给胸中空空的他塞了一个唯一的新期盼——他现在只想要他平安回到他身边。

 

§


       第二次休息考虑到人体的疲劳规律所以时间要长些。格温带头谈起了家庭。

       “咱们都还没有一个孩子,”她抱着亚瑟的胳膊向他甜蜜地抱怨,她声音很轻,但一旁的梅林听到了。

       “先打完这场战役,”亚瑟回答,看向了他的方向,伸手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等咱们回来还有好多事需要做呢,梅林,咱们得给你找个姑娘。”

       如果高文在,他大概会立刻牵扯出七八个不错的适龄姑娘介绍给梅林认识(他以前就这样做过),可他现在大概还在陨王谷前往战场的半路上。梅林不作声,蹲在地上低头用一根小木棍拨拨中央那个小火苗,听着另外几位话不多的骑士有一句每一句地配合国王谈着这个问题。

       “嘿,梅林,你总得说话,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珀西瓦尔问他。大家开始起哄,只有刚才还说得热闹的亚瑟突然安静下来,低头看着梅林手里的小木棍拨火苗,两团跳跃的金红色影子在暗下来的天色中倒映进那双蓝眼睛,像埋藏水下生生不息的火种。

       “我不知道,”他给出一个最让人失望的回答,然后起身去河边灌满水壶。
       格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又淡去,她已经带起了另一个话题。骑士们难得有位女士相伴出门,亚瑟也是,他理解他一直想和王后在一起,真的,他理解。

       几个小时前,他还在抓着自己白花花的长胡子不让它掉进阿瓦隆湖边的烂泥,搜索一枚戒指,此刻居然就踩着骨碌不稳的大小卵石蹲在河边接水,之间横跨的一千五百年时光仿佛书页的一个篇章,一翻就过去了。他隐约觉得河岸熟悉,但再一次记不起这究竟是在哪里。

       “说真的,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姑娘?”亚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几乎立刻就起身回头,差点再一次撞到国王的下巴。

       这次他认真地想了这个问题。

       “很难想像有人会愿意跟我在一起,”他老实回答,“你能想象一个女人愿意每天早上醒来时丈夫已经离开去给国王穿衣服晚上还要花很长很长时间等在家里直到丈夫帮某个菜头国王换好睡衣才回家吗?”

       “哈,所以说你没结婚完全是我的错?”

       梅林想起了芙瑞雅,“是的,”他理直气壮地回答亚瑟。

       “所以我猜这一切和你——哦,懒惰,邋遢,爱泡酒馆什么的都没关系?”

       “没关系,”他反击,“谁都知道梅林是五大国最勤劳的仆人。”

       “这么说你回去可一定要记得提醒我给你写封推荐信,‘嘿,不幸的姑娘你好,首先我对你遇上了我的懒仆人表示最真挚的遗憾…’”

       菜头,梅林在心里骂,“姑娘找的是丈夫,不是仆人。”

       “给某些人当丈夫和当仆人没什么区别,”亚瑟公正地说完,又立刻补充:“当然我可不是在说我的亲身经历。”

       梅林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已经太久没跟亚瑟说过话,他猜Merlin大概会说我相信你咱们一定会胜利之类的,但梅林却无法说这样的话骗他,他失去了亚瑟,亚瑟失去了…他不能管那叫胜利,所以最终他只是说:“对方人很多。”

       亚瑟明白他的意思。

       但就像他突兀的话题转移,亚瑟似乎也没打算给他直接的回应。

       “你记得这条河吧?”

       梅林不忍心说他正在努力回想,幸而亚瑟也没在真正问他,或者已经在心里直接默认了他记得。

       “几年前,我在这里跟你说我从没指望格尼薇尔等我,我记得你当时跟我说,如果她和我有一样的感觉,她会等我。我曾经以为那只是你众多的蠢话之一,那不可能,我无法想象,就算最坚贞的爱情也不可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等一个遥遥无期的人那么久。我本来——有好几次,想着放弃算了,娶个邻国公主,顺带得到一大片土地,这可比没完没了的征战和结盟简单多了,”亚瑟摊手,耸肩,“就那样,可是最后她等到了,我也等到了,你那番话——作为你说过的少数几句不是废话的话之一,起了那么一点作用,它给了我希望……对方人很多,实际上是咱们好几倍,可总得带着希望上战场,你不能先向恐惧投降。”

       说到这里,亚瑟右手握住他的肩膀,看向他的眼睛,等他抬头,他们的目光紧紧锁在一起,他的王继续说下去,“希望是最可贵的东西,梅林,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它的力量。我向你保证,有些人,你等着,总会来。”


§


       盖乌斯抬起头时看到了格温,这个刚才还一脸欢笑现在忧心忡忡的女人在他面前蹲下身,他禁不住问:“您还好吗,陛下?”

       “哦,我很好,”格温像是一个舞台上跳了太久的舞者,落幕之后摘掉光鲜的面具露出一脸疲惫,“我总不能在亚瑟面前一副悲观的样子是不是?”

       老御医于是明白,眼前这个善良的女人只是在试图制造欢声笑语来冲淡愁云与弥漫开的硝烟,“您有什么需要吗,陛下?”

       “我想问一下,你是否带了什么吃的?”她局促地笑笑,“你知道我不想去问骑士们或者亚瑟,他们很可能大张旗鼓地为王后猎一头鹿回来——我们没有那个时间,只是我实在是有些饿了。”

       “我相信梅林带了一些面包,”盖乌斯告诉她,转身去翻找梅林的储物袋,“我想他应该不会介意的。”

       “哦,简直太感谢你了!”格温双手合拢对老御医垂首以示感恩,“也替我谢谢梅林,不过他也没损失什么,”她笑了两声,“毕竟他吃了我的午餐。”

       盖乌斯翻找面包的手停住了,“您是什么意思,他吃了你的午餐?”

       “啊,”格温偏了一下头,“你可千万别怪梅林,是中午的时候,上城区出现了些状况,本来应该亚瑟出面处理,可战事在即,我想尽可能地为他分担点事,所以我去了,想着随便在路上吃点什么节省时间,我告诉亚瑟把我那份午餐给梅林吧,既然他辛苦准备了那么久…”

       “亚瑟今天中午的午餐是梅林做的,梅林在亚瑟那里吃掉了原本属于你的午餐,是这样吗?”盖乌斯进一步确认。

       格温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是啊,”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盖乌斯手里的储物袋,老御医急忙继续翻找。

       “刚才我还问了亚瑟梅林什么反应呢,他说梅林乐坏了,还说他做了一款好吃得不得了的新汤,我没吃到简直是今生最大的遗憾,”她为自己丈夫夸张的说法笑起来,接过了盖乌斯递来的面包,“替我谢谢梅林,他是最贴心的!”

       她咬着面包朝远处走去。

       盖乌斯一个人坐在原地,看着亚瑟和梅林肩并肩从另一个方向回来,心里重重疑窦开始膨胀着破土出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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